茅伺诚

Salute to anger and pain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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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冰雪琪缘】渡鸟:振翅(完)

*把冰雪琪缘的章节整合在了一起,之前发的都删了,看过前文的朋友直接从第三节看起即可。


  “那女孩对我说,说我保护她的梦。”

  1.


 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火车上。往北方开的火车,晃晃荡荡,得一天一夜才能到目的地。那个时候没钱呀,自己出来打工,哪里舍得坐别的。就连一张火车票都纠结了很久,咬咬牙才买的坐票。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买亏了,买张站票也能时不时地坐一下空出来的位子,没必要多花那笔钱。


  说回她来。


  硬座嘛,就是特别硬。十几个小时坐下来硌得我腰都快断成两截。我就把行李放在脚中间,夹好,才站起来拉一拉腰跟后背。然后就看见她缩在另一边的座位上。看起来很小的一个小孩子,头发剪得短短的,脸上还有点婴儿肥。她那时候年纪小,五官都没长开,脸很圆,额头很圆,乍看过去能看出是个孩子,却不太能确定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。


  火车里虽然闷了点,但开了冷气,晚上绝对不算热。她额头上却全是汗,头发被汗黏成一绺一绺得贴在额头上。我情不自禁地仔细看她,就发现她的脸色白得好吓人。像一张纸一样,你懂我的意思吧?惨白惨白的,要不是满脸的冷汗,都不太像一个活人。我吓得够呛,心想这都没人去关心一下,这个社会也够人情冷漠的。我朋友经常说我老好人,长得挺凶,像会暗地里往人家毛巾里藏针,实际走在路上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。


  但其实我也有点犹豫:拎着行李过去,怕被人占了座位;用行李占座,又怕丢了。想了想,我只得把身上的外套解下来,盖在椅背上,再拎起行李走到她身边去。


  凑近了看就能确定她应该是女的。头发很细软,缩起来的肩膀又窄又薄。离得近了,就听见她在很轻地呻吟。她不敢打扰车厢里的其他人,就很努力地把声音含在嘴里。连喘气都很小心地压着。我蹲下来,抱着我的行李,拿手指戳一下她的膝盖,说:“嗳。”


  她被我吓到,在座位上跳了一下,勉强睁大了眼睛看我,说:“怎么啦?”声音软软的,没变声的小孩子一样,有点奶。


  “你哪里不舒服吗?”我就问她。


  她摇摇头,我当然不信,蹲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,她才慢慢地讲:“我肚子疼。”


  我以为她吃坏了东西,又很艰难地聊了两句,才知道她是痛经。原来我以为的不对,她不是个小孩子,已经是大人了。


  痛经这种事情,大部分时候都靠硬熬。但看她痛得好像随时要昏迷一样,我又有点于心不忍,就从背包里掏出一板布洛芬,掰一颗出来给她,叫她吃下去。她一点防人的心也没有。我一个陌生人,随手掏出来的药片,她也不细问,接过来就干咽下去。吞药的时候费了点力气,她的脸稍微红回来一点,扭头对我讲,谢谢你呀姐姐。


  虽然我一直管她叫小孩子,但其实我那个时候也只有十九岁你知道吧?平常最恨人家叫我姐姐。但她这么叫,我当时好像没太生气,就觉得是理所当然的,还问她要不要喝热水。


  她估计还很疼,抱着肚子说:“我等下自己去接就可以。”但一边这么讲,一边又很用力地点头。跟我在老家养的那只狗崽一样,很想吃人饭桌上的东西,又怕被骂,趴在桌角拿尾巴轻轻地甩人的小腿。


  我说还是我给你接去吧。这个药吃了得喝水,不然伤胃。又问她,你有杯子吗?


  她说在包里。然后弯下腰从放在地上的大包里往外拿东西。她穿的上衣有点短,一弯下腰后背就露出一截来。长得特别白,跟这辈子都没见过太阳一样。她掏出一个保温壶,贼大,得两只手才能拎起来。我惊讶地看了看她那包行李,心想装了这么一个保温壶以后里头还能装进些什么。


  “姐姐,那麻烦你了啊。”她把保温壶递给我。可能止痛片慢慢生效了,她的脸没有重新白回去,眼睛也亮了一点。


  我喊她替我看着我的座位,就拎着她的保温壶去接水。还得背着我自己的行李,在拥挤的过道里走得特别艰难。


  接了水回来,我就开始蹲在她身边跟她聊天。干巴巴地坐了十几个小时了,我早就无聊得要吐,能有个人说话,心里高兴得不行。所以我才说这张坐票买得亏,后面我就没在那个座位上再坐过多长时间。


  她的肚子渐渐不痛了,人也活泛起来。像个小猴子一样,把自己往窗边缩,拍着空出来的一点点地方说姐姐你坐。


  我跟她聊,跟她说我叫许佳琪。然后就知道了她叫做孔雪儿,跟我一样要坐到终点站,也跟我一样是要去那里找点路子养活自己的。


  我问她多大了。她说十八岁。


  “撒谎了吧。”


  我一说完,她的脸马上整个红了起来。年纪太小了,脸皮惊人得薄。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,回过头来竖起一根手指跟我“嘘”,说哎呀你,你不要讲得这么大声呀。


  我被她逗得笑得不行,摇摇头说:“你看,我随便说一句你就自己把实话说出来了。”


  她目瞪口呆地愣在那里,半天才说:“什么呀,怎么还有这样的。”她头顶上一根头发翘起来,看着特别逗,我咬住嘴唇使劲地憋,才没继续笑出声音来。


  “那你到底多大了?”


  她凑到我的耳边来,轻声说:“离十八岁还差半年。”


  我打量她的小身板。真没想到,我起先觉得她最多不超过十六岁。“那你确实得叫我一声姐姐。”


  “姐姐。”她乖乖地叫一声。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条缝,脸更加得圆。


  我告诉她以后编年龄也不要刚刚好说自己十八岁。一般老板一看说十八岁就知道你未成年,肯定不要你的。


  “噢噢。”她连声答应,很认真地点头,说原来是这样的,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个。


  “你小嘛。”我趁机说,“多跟姐姐我学着点。”


  她就还是很认真地点头,就好像我比她大的那么一年多有多了不起一样。


  但实话说我很受用,高兴起来就容易翘尾巴。十九岁算什么大人呢?嘴根本装不住话,得吧得吧地跟她又讲了很多。


  等火车到站的时候我们已经决定要一起租房子。也决定了要努力在同一个地方找到工作。


  人跟人就是这样的对吧?遇到需要一点运气,一起度过一段日子却好像简单得多。


  


  2.


  很幸运,真的给我们两个找到了一起的工作。一家私营的超市招收银员,各方面要求都没有很严格,我们一起去应聘,隔天就通知可以准备上岗。


  这家超市不大,员工也不多,每个人的岗位都很固定,到点统一换岗。我们俩的柜台也挨在一起,她在三号,我在四号。


  可能因为不是大型连锁超市吧,员工服还算蛮时尚,天蓝色的套装,外套配一件百褶裙。发到制服那天我们两个都很兴奋,我表面上还要端一点做姐姐的架子,假装矜持地摆在床上看看。她就没这个顾虑了,一到家立刻整套换上,在镜子前面左摇右晃,最后拎着裙摆问我有没有觉得裙子太长了点。


  我把裙子放到自己身上比了比,再看看镜子里我们两个的倒影——确实,你也能猜到,毕竟是统一的员工制服,裙子虽然是短裙的款式,但长度还是过了膝盖。视觉上看就刚刚好把两条腿截成两段,相当得不伦不类。


  她站在镜子前面提了半天的裙子,嘴撅得老高,屁股扭来扭去,忽然拔高了语调说:“哎!我们把裙子缝上去好不好?”


  “啊?”


  她一边说话,一边动作很快地把裙子脱下来,单穿着一条印着卡通小猪的内裤,摇着屁股后面一条小小的尾巴蹲到我身边,三下两下地把裙摆往里边翻进去,眯着眼睛看了看长度:“喏,就像这样,我们自己把它缝上去,就好看多啦!”


  我一看确实如此,再想想好像也没有规定说不可以私自改动制服。于是说干就干,翻出针线来,大半个晚上就趴在小餐桌上跟那两条裙子搏斗。既得把下摆翻到合适的长度,又得保证缝得够仔细,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底下被翻上去过。


  我这辈子不是第一次干针线活,她也不是,但就拿那么两根小针一次性弄完两条裙子,也把我们俩累得够呛。结束之后四个眼睛能把一个人看成八个,都这样了还没忘记上身试一试,挤在镜子前面臭美了半天,像模像样地喊“欢迎下次光临”。


  做收银员其实没有一开始想得那么简单。我们两个那个时候经历都不多,很轻易地就找到了工作,难免有点轻敌的意思。上岗第一周里最大的挑战就是记商品编码。虽然大部分都能拿枪扫出来,但偶尔遇见一两个扫不出来的,就得往机子里输编码。收银台旁边贴了好大一张编码表,要一点不往脑子里记,全靠临时找,耽误的时间就够我们一天吃好几个投诉。


  投诉吃多了要扣工资,再多了可就要被辞退。


  我们俩相当有危机意识,拿出了比小时候念书更加积极奋进的态度,在墙上贴了贼大的一张编码表,定时定点面对面背诵编码。我不属于记性特别好的那类人。原本以为她比我年纪小,这方面肯定占点优势,没想到她好像脑子也没有灵光到哪里去。最开始互相抽查的时候轮番卡壳,贴在另一面墙上的“扣钱表”许佳琪名下的负债跟孔雪儿名下的负债难分胜负,眼看着就奔着四位数去了。


  背了好几天,梦里都是一排一排的数字在眼前滚。你是不知道那感受,我读书的时候背古诗都没这么用功过。我晚上去倒水喝的时候嘴里都在默念“双汇火腿肠,I21445”,早上起来就听见她蹲在马桶上,眼睛还闭着,嘴就已经张开在念什么“康师傅红烧牛肉面,乐事原味薯片”。


  就这么熬过了第一周,总算跟编码和解。虽然还不能保证一报一个准,但至少可以在卡壳的时候迅速找到表上的对应数字。


  为了庆祝翻过第一座大山,我们下班以后去对面的小饰品店给彼此买了个礼物。她给我挑了个发卡,我给她买了一对耳环。


  不知道她的还在不在,但我一直留着那个发卡。粉红色的,顶上镶了一个小小的钻——当然是塑料的啦,但当时刚买来的时候亮闪闪的,我觉得跟真的也没什么太大区别。


  除了收银员,超市里大部分员工都是中年人。三四十岁的样子,很少有二十多的。我跟孔雪儿年纪小,脸长得又算漂亮,负责试吃台的阿姨们拿我们当女儿看。冲她们撒撒娇,就可以在下班的时候拿到今天试吃台剩下的东西。小饼干、水果、手抓饼、方便面……各种各样的,装一个小包拎回家里去做宵夜。我偶尔买一罐啤酒,跟她分着喝。她之前从来没有喝过酒,第一次喝那天明明是自己一直盯着酒看,真给她倒上的时候又要举起杯子耍赖,说“许佳琪你居然给未成年人喝酒!真是一个,坏姐姐!”


  我说:“你可以叫得再大声一点,让楼下房东阿姨听到了马上上来叫你卷铺盖走人。”


  她跟变戏法似的,立刻换一副可怜兮兮的嘴脸,拉着我的手说:“我不说了,不说了。Kiki我们是最好的姐妹对不对?”


  Kiki是我超市工作名牌上的名字。她叫做Sherry。通知要做统一名牌那天我们挠了一天头想出来的。我看到她定的名字以后问她是不是名侦探柯南看多了,她说什么呀,是因为我叫雪儿呀。


  一般人谁能从雪儿这个名字想到Sherry啊?她是不是特别逗?


  第一个月发工资,我们一起去银行给老家打钱。我打完以后站在外面等她,看她特别兴高采烈地走出来,还是跟小猴子一样,蹦蹦跳跳地,也不看路,眼看着要撞到玻璃门上,才在门前一个急刹车,伸手去推门,还偷偷地看有没有人看见她差点撞门的傻样。


  她出来以后我问她,“你打了多少过去啊?”


  她愣愣地看我一眼,有点疑惑地说:“全打了呀。”


  我看她就像看一只刚从花果山上出来的猴子。我当时都怀疑是不是我天天偷偷喊她猴子小猪的,真的把她喊成了个笨蛋。


  “你全打了?这个月工资,全部?”


  “对啊。”她还好意思点头。


  我就问她,“那你接下来打算吃什么?”


  “啊?”她停下脚步,瞪大眼睛,脑袋圆圆眼睛圆圆,“啊……”敲敲自己的脑袋,跟我吐一吐舌头,说,“完蛋啦。”


  


  3.


  她过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,我们俩提前十分钟跟晚班的姐姐交了班。赶着到一个路口以外的蛋糕店给她挑一个生日蛋糕。


  下班的时候已经挺晚的了,我们都有点担心不会剩下什么好的蛋糕。还好刚刚好剩下一个六寸的草莓蛋糕,上面还做了小雪花的裱花。我本来想给她买那种很流行的能开花唱歌的蜡烛,但她说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事情花钱,最后就只拿了蛋糕店附送的一盒小蜡烛回去了。


  出店门发现居然开始下雨。是阵雨,来势汹汹的,比住在我们楼上的大妈往下泼水的力道还要大。


  蛋糕店的姐姐认得我们,愿意借我们雨伞。但尴尬的是店里只有一把多余的伞,我们俩只能挤在一把雨伞里往雨幕里冲——哈哈哈,你可能也想到了,我们当时完全可以一个人回超市去买一把雨伞,但一出门看见下雨直接脑子就傻了。人家愿意借我们伞,就立刻感激不尽地撑起来,半点没往别的方向想。


  她当时穿了件带拉链的卫衣,就把蛋糕抱在怀里,再努力地拉上拉链。


  我比她高一点,负责撑伞。那把伞很小,打在两个人中间,再怎么努力挤都还有小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挨雨淋。风一吹雨水就迎面打过来,鞋子踩进积水里,没走两步就能感觉到袜子被水浸湿贴在脚趾上。


  “Kiki,”雨声风声太大,她得拔高了嗓子跟我说话,“走回去也是淋湿,我们还是用跑的吧!”


  我头发湿了一截,贴在脖子上,发梢的雨水往衣领里流,拧了把头发说:“那蛋糕会不会颠坏!”


  “不会的!”她很大声地承诺,雨水飘进嘴里就很无所谓地往下咽,“我会抱紧的!你不要撑着我了,你就撑蛋糕就可以!”


  我说好。然后我们对视一眼,一起数了三二一,拔腿就跑了起来。


  我一边跑一边努力地稳住手给她怀里的蛋糕打伞。这下完全顾不上我们俩了,雨把我们淋了个透,眼睫毛上沾满了水,每次眨眼睛视线都会有一瞬间被雨水模糊,下一秒又清晰起来。就像大雨天被雨刷器一下一下刮着的挡风玻璃。


  我们在大雨里疯狂地往前跑,一脚一脚踩进水坑里,溅起来的雨水沾在我们的裤脚上,又被奔跑的力度甩下来。雨打在我们的脸上,打在伞面上发出很响亮的声音。你在大雨天里奔跑过吗?被雨水打湿的衣服原本黏在身上,但风会灌进去,很凉很凉,却把沉重的衣服吹得轻飘飘。


  她在我的身边向前奔。跑着跑着,突然很大声地说:“Kiki,从今天开始我就十八岁啦!”


  我笑起来,也很大声地回她:“祝你生日快乐!”


  “祝我生日快乐!”她大笑起来,仰起头冲着无数雨水溅起的街道大喊。


  “祝孔雪儿十八岁生日快乐!”


  “祝我十八岁生日快乐!”


  我们俩就这样顶着大风大雨,在许多人佝偻着身体躲避风雨的街头尽力地奔跑,尽力地笑,尽力地大喊。


  这就是她十八岁的最开始。


  


  4.


  她谈恋爱那阵子像个傻子。


  我是说认真的。她平时是个偶尔脑子不转弯的笨蛋美女,但她谈恋爱那阵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。我问过她这是初恋吗,她说以前读书的时候谈过恋爱,所以不是。但要我说,学校里的恋爱算什么恋爱。你永远不可能在学校里遇到社会里那种会把你的从里到外伤透的人。


  她谈的男朋友大概二十多岁,看起来不像是有正经工作的。每天的活动大致就是在游戏厅打游戏和在山路上飙摩托车。我发现孔雪儿有情况是因为她有一阵子去游戏厅去得特别频繁。她本身确实很喜欢跳舞机,但也就一星期去个一次左右。那阵子却隔两天有空了就往游戏厅跑。


  我怕她被大城市的痞子骗了,有天严肃地跟她谈话。她虽然脸通红,还是一五一十地交代,说认识了一个很帅的男的,答应了之后带她去山上开摩托兜风。


  我说好,谈恋爱没有问题,但你要是晚上要出门,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去了哪里。


  她看着我,咬一咬嘴唇,才点头说,好嘛。


  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高级的手机,我们俩一人有一个翻盖手机,网络都还是2g网,打字用九宫格。她晚上窝在被子里跟男朋友聊qq,手指咔咔哒哒地敲在按键上,缩成一个团哼哼唧唧地笑。


  我们俩住在一起的时间长了,来例假的时间慢慢重合在了一起。她还是会痛经,痛起来脸色发白,像个冻僵的虾米。我就算了时间,拉着她在生理期之前泡脚。她跟我面对面,脚叠着脚浸在热水里,还要叽叽喳喳地跟我说话。


  “坐摩托车真的好爽噢!”她捏着我的手,“我以后有钱了也要买一辆摩托车。”


  我弹她的脑门,说:“怎么,是嫌弃我的小电驴了?”


  她马上虚虚地张开手臂,做出抱着我的样子,用力摇头说:“当然没有啦!”


  想一想又说:“但摩托车真的很爽嘛。”


  


  5.


  说到那件事情的话,我现在回想起来还会有些后怕。


  我时常会想,要是她没有那么乖,没有提前告诉我她要去哪里;或者那天我没有因为担心而去酒吧找她的话,接下来会发生什么?


  那间酒吧比我以前去过的都要大,进门有一条很长的走廊,天花板做成拱形,五光十色的灯光射出来,又在天花板上几番反射,更加闪得眼睛睁不开。说实话,我当时心里挺慌的,站在门边深呼吸了好几下,才闷头往里冲进去。


  酒吧里人很多,很吵,很浓的香水味烟味和酒味混在一起。我被熏得有点发晕,努力提着神在人群里找她的影子。舞池里没看见,吧台上也没看见。就在我以为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的时候,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说:“不行了,喝不下了……”那道声音细细的,但我一下子就认出来是她的声音。


  我伸长了脖子看,才看到她居然是在一个卡座里。身边围着几个男的,其中一个正端着杯酒往她嘴里灌的就是她谈了好一阵子的男朋友。


  我其实记不太清当时是怎么一路冲到卡座里去的。我站在那里的时候腿都在发抖,脑子晕乎乎的,也没仔细想自己到底在干嘛,就是一股劲冲上来,顶着我冲过去,一把甩掉那杯酒,大吼说:“放开她!”


  我记不得其他人的脸,但我始终没忘掉她当时的样子。整张脸红得很夸张,明显已经有点意识不清了。歪歪扭扭地坐不太稳,只凭点潜意识硬撑着坐在那里。


  我记得那些男人很意外地扭头看我,有点看戏的意思,说你谁啊你?


  我的腿抖得很厉害。但我眼睛都没眨一下。扫到酒桌上几个啤酒瓶,就一把抄起来一个,狠狠地往桌角上一砸。碎玻璃片飞溅起来,一片飞上来蹭着我的额角飞过去。我就拿砸出了尖的啤酒瓶指着他们,故作镇定地说:“我再说一次,放开她。”


  那几个男人说是男人,其实也就是二十岁出头不干正事的小混混,出来都是玩的,没想过跟谁拼命。横的也怕不要命的。那个时候我看上去可能就像个不要命的疯子。也可能是他们害怕我背后有什么人撑腰,才敢单枪匹马地冲到他们面前来抢人。一下子几个人都愣住了。


  我趁着他们愣神的时候一把抓住孔雪儿的手,扯着她就往外跑。眼睫毛上有点重,眨眼的时候有点粘。孔雪儿跟着我跑,软绵绵的脚不知道自己绊了自己多少下。等我们终于跑到我的小电驴旁边,她突然拉住我,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,带着哭腔说:“Kiki,你在流血……”


  我才发现刚才的玻璃碎片把我的额角划破了,伤口不深,血其实快停住了,但一道蜿蜒的血迹从额角一直到眼皮上,才让我有点睁不开眼。


  我第一反应是靠,我怕不是要破相了。回过神来才意识到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。连忙坐上去发动了车,扔给孔雪儿一个安全帽说赶紧上来,走了。


  她坐上来,抱住我的腰,把脑袋埋在我的后背。


  小电驴速度不快,但还是会带起风。


  她趴在我的后背上流眼泪,说:“Kiki,还是小电驴好。”


  我笑笑,说:“我早跟你说过了。”


  


  6.


  那天晚上我跟她上床了。肯定不是意料之中的啊。


  最开始只是抱着她安慰她,跟她一起大骂那个男的王八蛋活该去死。后来就把她抱在怀里,亲她的脸,亲她的额头。她抬头来亲我的脸,亲我额头上的伤口,舔掉渗出来的一点点血。然后掉更多的眼泪说对不起,都怪我。


  然后我们就抱在一起,手贴在对方身上,摸到更多的地方去。我们谁也没说我们正在做什么。可能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,这一切不过都是对彼此的安慰。远离恐惧,远离悲伤,远离疼痛,甚至离开这个房间和这个世界。我们都在那个瞬间用最纯粹的方法追逐一种纯粹的快乐。


  她在我怀里深深吸气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。她留着短发,缩在座位上喊我“姐姐”,像一个刚刚从花果山上下来的猴子。


  现在她的头发已经长过了肩膀,毛茸茸地扎着我的脖子。她也学会了化妆,眼泪流太多了,眼妆花得一塌糊涂。


  我在她的手指进来的时候很突兀地意识到,她确实是长大很多了。


  


  7.


  第二天孔雪儿跟我告别。


  她离开的理由有很多,但实际上就是到了她应该离开的时候了。这么说你可能更好理解,没有人可以永远陪伴着对方对不对?不管是谁,我们总是正朝着离别的那个时刻走去。


  她走的时候说,Kiki,我到了地方就会马上告诉你的。


  我说,就这么跟我分手啦?


  她站直了身,走到我的跟前,紧紧地抱住了我,说,再见,姐姐。


  我额头上的那个伤并没有留下疤。


  


  ——《渡鸟:振翅》完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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